「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降臨,我們才會以為,生命是一口永不乾涸的井。」Paul Bowles
黑白的宣傳影片中,徐徐響起了《Merry Christmas, Mr. Lawrence》此電影主題曲的前奏,相信這是2020年演出的錄音,這個版本,彈奏速度,比過往所有的版本慢。
影片中的坂本龍一,在黑白畫面中,滿頭的白髮,顯得份外蒼白,他一臉凝重地,獨自在錄音室內的一台三角琴前,正為演出作準備。
2022年10月25日,坂本透過他的官方社交網絡帳號,宣布他將會在2022年12月11日,將以預錄演出然後網絡串流的方式,直播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公開表演的《Ryuichi Sakamoto: Playing the Piano 2022》。
事實上,2020年,坂本曾經以類似的演出形式,試圖以他的鋼琴聲音,於瘟疫正在蔓延時,為疫情中備受煎熬的大眾紓困。
「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作現場演奏,這亦可能是最後一次你會見到我如此的演出。」為這一次演出,坂本作此解說。
久違了兩年,聽到坂本再次在網上發表演出的消息,作為樂迷,本來應該感到欣喜,可是,當知道他的病情繼續惡化,卻難免心有戚戚焉。
整個錄影演出,選址於享負盛名的NHK的509 Studio,屆時,60分鐘的演奏,將會以網上串流的形式直播進行,唯這次演出,可一不可再。
音樂人生,人生終曲
回帶2017年,坂本龍一曾發表過一齣名為《Ryuichi Sakamoto: CODA》的紀錄片。
CODA在音樂辭典中,可解釋為一首音樂作品的尾聲段落,大致上,可簡譯為「終曲」,這紀錄片以CODA命名,其含義,可謂不言而喻。
影片中,見確診癌症後的坂本龍一,身子虛弱,可是,即使正面對死神的呼喚,但他所給我的感覺,心情卻是出奇地平和安靜。
「你永遠不會知道,你會否在下一刻就離開,所以,趁還可以繼續寫出作品,就要盡量繼續寫下去。」
正正因為這原故,休息了只一年左右的時間,坂本已經重啓他的創作引擎,除了為電影《The Revenant》譜曲配樂,亦開始為籌備個人新作品,尋找不同的聲音靈感。
片段中,見坂本四出搜集不同的聲音,每當發掘到自己滿意的音響時,見他雀躍地微笑起來的神情,依然像個春風少年。
頃刻間,你會明白,對於坂本來說,音樂就是生命之泉。
因為YMO,80年代變得不一樣
與不少我那個年代的樂迷一樣,最初接觸到坂本龍一這名字,就是由YMO(Yellow Magic Orchestra)這樂隊開始。
80年代的日本,經濟急速起飛,同時,亦成為了高科技及時尚事物的象徵。
YMO的音樂,除了旋律富有東方色彩,同時,更是成功地以一隊搖滾樂隊的模式,融合了當時還是大部份人還是遙不可及的電子合成樂器。
我還記得,當年還是一名中學生的我,第一次在同學家中,聽到YMO的專輯《Solid State Survivor》中的名曲〈Rydeen〉時,耳朵所感受到的猛烈衝擊和震撼。
歌曲主要都是純音樂,當中的電子樂器聲,有些時候,會有點像電子遊戲機中的背景音樂和聲效,但同時間,又充滿著搖滾樂隊般的衝勁與騷動。
我除了感到新潮、新穎、新奇之外,YMO的電子音樂,更令我對科技能改變音樂世界的未來,感到好奇及憧憬。
當天,我馬上從背囊中拿出一盒卡式帶,把整張專輯弄了一個拷貝,從此,YMO三位成員的名字,我也牢牢地記住。
YMO三子中,總覺得彈Bass的細野晴臣,以及負責主音和打鼓的高橋幸宏,二人的形象總有點像漫畫中的搞笑配角。
相反,負責彈琴的坂本龍一,卻有種冷酷及抽離的優雅氣質,相貌亦是三人中最俊俏,絕對是型男一名。
少年的我,人較膚淺,那個時候,我對坂本的偶像派外型,較為欣賞,也較有深刻印象。
後來,除了YMO的專輯,我亦開始在其他日本同期的流行樂作品中,留意是否也有坂本龍一的蹤影。
事緣是,那個時候,因為經常流連位於尖沙咀、專賣日本書籍和可訂購唱片的智源書局,我幸運地,認識了當時在那裡工作的朋友V。
一個偶然的場合,我告訴朋友V我很喜歡YMO,更特別欣賞坂本龍一,於是,她就介紹了我聽大貫妙子和山下達郎的作品。
朋友V是名副其實的日本通,根據她的解說,坂本初出道時,其實就是由這兩位音樂人提攜,然後再經由他們,認識了YMO的兩位成員。
除了同步現身YMO之餘,亦有作獨立發展的坂本,音樂上的多樣性,更是令我繼YMO之後,發現另一片好像了無邊際的新大陸。
多功能音樂教授
相信因為擁有深厚的學院派作曲底子關係,坂本的音樂版圖,總可以橫跨多個藝術領域。
除了是80年代的電子音樂先鋒,他亦擅長寫出可打上ORICON流行榜的歌曲,此外,他的作品中,還包括了大量含後現代古典樂元素、爵士樂、拉丁、民族音樂,甚至是偏鋒的前衛實驗音樂。
幾乎可以肯定地說,全球樂壇,擁有像坂本龍一般條件,有資格同時被稱爲作曲家、編曲家、演奏家、電子音響專家的全能音樂人,寥寥可數。
「你有打算在大學當教授嗎?」
讀過YMO主腦高橋幸宏的一篇訪問,話說樂隊成立前,高橋初遇當時還在大學念碩士研究生的坂本龍一。
高橋對這名學院派音樂人,居然有興趣參與流行音樂製作,實在感到有點驚訝,於是,高橋便戲言問坂本,畢業後,有否打算在大學做教授。
從此,坂本教授這個稱呼,就是這樣開始了。
事實上,坂本成長於一個充滿藝術修養的家庭,父親是一名文學編輯,母親亦是從小接受古典音樂教育,懂得彈奏鋼琴及古箏,同時亦是一名帽子設計師。
在充滿文字和音樂的氛圍中成長,加上家庭自小給他悉心栽培,很早亦已被音樂老師發現到他的作曲天份,少年時代的坂本,除了鋼琴,更早已追隨老師學習作曲。
坂本除了擁有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部作曲科學士,及後,還獲得同校的音響研究科碩士學歷,難怪,當年高橋會為他取了一個「教授」的綽號。
YMO成立後,當初「教授」的這個半開玩笑的暱稱,後來亦成為了媒體對坂本的尊稱,雖然,他本人曾經透露,對於被稱呼為「教授」,他總是感到渾身不自在。
鍾情法國印象主義音樂
從小學習古典音樂出身的坂本,備受不同的作曲家薰陶。
年少時由巴洛克傳統的Bach開始,後來也傾慕印象派主義的Debussy,長大後,也欣賞新古典的Ravel和Stravinsky,以至是較近代的Messiaen和John Cage實驗主義的作風。
大學期間,他亦對沖繩民謠、非洲部落音樂等民族音樂,進入深入的學術研究。
但說到對坂本音樂品味影響最深,在眾多作曲家中,還是要數到法國作曲家Debussy。
事實上,他對Debussy著迷,是由他的少年時代開始,曾幾何時,除了音樂創作,坂本甚至會臨摹Debussy簽名的筆跡。
1985年,法國導演Elizabeth Lennard為坂本拍攝的紀錄片《Tokyo Melody》,期間他正在製作《音樂圖鑑》這專輯,坂本在片中不止一次引述Debussy的語錄。
“I am working on things that will be understood only by our grandchildren in the 20th children” Claude Debussy。
Debussy不拘泥於墨守成規的線性旋律結構,也相信音樂中可以有跨越調性、節奏、時空,甚至民族特色等表現的界限,他追求的,只有音樂中所能散發出的色調。
Debussy崇尚音樂的自由性,同時,亦擁有一套獨特的音樂哲學和世界觀。
無獨有偶,在《音樂使人自由》這本自傳式書籍中,坂本敘述了他如何在經歷人生不同階段的探索旅程,由少年時代的文學青年、大學期間的反叛憤怒、及後成為搖滾樂手的瘋狂歲月。
在踏足國際音樂舞台,名利雙收的期間,坂本對世界各地出現的天災人禍,亦隨年月變得更加關注。
雖然擁有悲天憫人的性格,但坂本相信,只要還有音樂,他就會找到心靈上的自由。
除了崇尚自由的哲學性特質,當然,你還可以從坂本的音樂中,找到與Debussy作品相類似的音樂氣質。
但與其說坂本的作品中,有著Debussy的影子,不如說坂本的作品,受到Debussy的啟蒙。
坂本注重整體所散發出的色調,多於樂曲結構中的線性敘述,他的旋律,亦偏向簡約的重複,但卻充滿著聲音上的色調層次,一如油畫。
難為坂本音樂定分界
傳統古典音樂以外,坂本龍一所涉獵的音樂範疇,亦由後現代古典、爵士、前衛實驗、流行音樂、搖滾樂、民俗音樂等等。
當然,還有他與YMO成員一起開創先河,創作出具備東方特色的電子搖滾音樂。
因為經常會把CD Rip進電腦及隨身裝置,或多或少,我總有點音樂分類強迫症。
所以,每次到編輯音樂檔案資料的一刻,要為CD選擇音樂類別的時候,面對坂本龍一的作品,我總是感到非常懊惱。
「知識就像一塊畫板,你擁有愈多,可以給予你創作自由的畫板就愈大」日本著名創作總監水野學如是說。
難怪,坂本龍一的音樂人生,寬度很大,加上他極高的產量,基本上,他以一人之力,便足以成為一本近代世界音樂史的百科全書。
因為多產,加上經常跳槽到不同的唱片公司,若果要集齊坂本的所有專輯,難度相當高。
雖然坂本算是罕有地對串流音樂持開放態度的「老一輩」日本音樂人,但他好些早期在獨立唱片Label如Alfa Records、Güt、For Life或者是MIDI旗下推出的作品,都未必能一一在串流音樂平台上見其影蹤。
大致上,直至執筆前這一刻為止,坂本合共推出了19張個人專輯、6張現場録音、49套電影配樂,此外,還有數之不盡的精選合輯,當中,包括一些他曾為廣告、電視、裝置藝術及場景等做配樂的作品集。
因為有個國際音樂人的身份,即使是同一張專輯,坂本的作品,又經常會分別有國際版、歐洲版,以及日本發行的版本,每次重新再版,又隨時會追加不同曲目。
再加上,坂本有鋪癮把一些個人作品重新編曲演奏,除了會另外製作合輯,也會收錄於某張單曲專輯的B面,因此,要集齊所有版本,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。
為服務不同目的而創作的功能音樂
為電影《The Last Emperor》(1987)做配樂時,據說,坂本在兩個星期內,給電影公司交了45段音樂旋律。
坂本曾經說,為電影服務的音樂,製作團隊給他在時間及服務畫面上的制肘,反而給他帶來創作上的無比刺激。
作為一名多產量作曲人,坂本曾經透露,在他每次製作專輯或配樂時,隨時會寫下多達一倍以上的旋律。
而那些名落孫山的旋律,他亦毫不諱言地表示,他一般都不會把它浪費。
他總會按不同的功能需求,施展他如魔法般的編曲技巧,令該旋律擁有第二生命。
他的作品庫存,可能會成為廣告配樂、電視節目片頭片尾曲,或者是其他委約作品之用途。
坂本相信音樂具備形形色色的功能性,所以,即使細如創作電話Ringtone、電腦啟動時的聲效、電動遊戲背景音樂,他都毫不介意將自己的作品商品化,為大眾提供不同的功能用途。
坂本為過無數的廣告片做過配樂,而當中,以純鋼琴音樂〈Energy Flow〉此曲最深入民心,作品中散發出的治愈氣息,聆聽之時,確實令人感到心神平和。
話說,香港的廣告界,亦曾經有幸與坂本龍一合作。
1994年Cathay Pacific國泰航空便以《The Heart Of Asia》為題,以亞洲節奏,敲響從亞洲向世界出發的品牌電視廣告。
坂本為此編寫了一首動用了亞洲不同地區的敲擊樂為骨幹的配樂,對於曾經研究民族音樂的他來說,可謂駕輕就熟。
而這首作品,日後亦有收錄在他的廣告歌曲雜錦專輯內。
個人作品 再三重新演繹
話說坂本有鋪癮把作品重新編曲演奏,事實上,這是坂本龍一過去20、30年來最常做的事。
在現代流行樂世界,大部分的情況下,作品的本質都總是一次性,頂多只有致敬重唱,除了現場錄音,很少有原作者的重新演繹。
但在坂本龍一的音樂世界,他卻試圖透過不同形式、不同時代的演繹,為作品賦予不同階段的新生命。
坂本對於作品重新演繹的執著,或多或少,可能和他是自己為鋼琴演奏家的背景有關。
舊曲新奏三大類別
大致上,坂本龍一把作品再演繹的模式,可以分為三大類。
第一類,是純鋼琴演奏。
由於主樂器為鋼琴關係,即使作多軌方向的音樂發展,到頭來,坂本仍然是最喜歡以鋼琴師的姿態,憑雙手演繹自己的作品,此舉在流行音樂界,極為罕見。
就以《Merry Christmas, Mr. Lawrence》(1983) 這套原本主要用電子音樂編曲的電影配樂為例,電影發表後不久,坂本也有發表了一張純鋼琴版本的《Coda》(1983)專輯,把整套配樂,由他親自以鋼琴,重新演繹一次。
此外,坂本也會喜歡把一些較受歡迎的電影配樂主題曲、廣告配樂、甚至是一些專輯內的滄海遺珠,再次走進錄音室,重新用鋼琴演繹。
《BTTB》(1998),以及現場錄音《Playing the Piano》(2009)等等,都是屬於純鋼琴演奏的專輯。
此外,坂本亦會走入群眾,定期舉行鋼琴獨奏音樂會,來到網絡時代,疫情期間,他更曾經進行網上串流直播。
坂本鋼琴獨奏的魅力之處,是他處理和弦Voicing上的手法,他往往不經意地加入一些如4th、7th、9th、11th或13th音符,微妙地營造出一種充滿格調的和弦氣氛。
第二類,是鋼琴配合管弦樂團的演奏。
由作曲家本人以鋼琴獨奏者及指揮的身份,與大型管弦樂團協奏,演繹重新編排的經典作品。
《Playing the Orchestra》(1988) 、《Ryuichi Sakamoto Soundtracks》(1993)、《Playing The Orchestra》(2013) 等,都是這類以大型管弦樂團演繹作品的專輯。
此外,要留意,較近年推出的《Music For Film》 (2016),是為電影配樂品牌Silva Screen為坂本灌錄的專輯,作曲家未有親自參與。
第三類,是為室樂合奏。
同樣地,坂本龍一以鋼琴師的身份出現,但同時,又加入了其他樂手的合奏。
《THREE》 (2012)是一張非常特別的演奏模式作品,坂本找來曾經在另一張名作《Casa》(2002)中合作過的巴西大提琴家Jaques Morelenbaum,再加上小提琴家Judy Kang,組成了這個鋼琴、小提琴與大提琴的三重奏組合,重新演繹了作曲家的多首名作。
同樣是以鋼琴三重奏編曲,重新演繹多首名作的,還有更早已經出現的《1996》(1996)專輯。
坂本龍一作品集
欣賞坂本龍一的作品,大致上可以分為他的個人專輯、合作企劃專輯(與其他樂手聯名專輯)、電影配樂、舊曲新奏、現場錄音等五大類。
我曾經一度嘗試,想把我手頭上擁有的坂本作品重溫一遍,然後逐一撰文分析。
開始後我才發覺,以我有限的心力和時間,原來很難成事。
所以,我唯有以下列十張專輯的簡評,為大家介紹我認為最能代表坂本龍一的作品。
但先旨聲明,我的這些選擇,必定非常個人,坂本的資深粉絲眾多,所以,我相信,文章刊出後,很可能會惹來批評。
「為何沒有這一張?為何沒有那一張?坂本的音樂,你究竟懂不懂?」
我由一個80年代的高中學生開始,追隨了坂本的作品這數十年間,我發覺,當我踏入不同的人生階段時,每次重聽他的舊作,總是又會找到另一番新體會。
加上我曾經在大學學習作曲的關係,幾乎坂本每一個階段的音樂,其實都直接影響了我個人當時的音樂品味,甚至是,欣賞音樂期間的心態。
後來我成為了樂評人,於我散見於各大報章雜誌的音樂專欄內,坂本的專輯,亦必定是常客。
你問我究竟懂不懂坂本的音樂?
其實,很可能,當有一天,我的白髮如果能夠及得上坂本多的時候,我相信,到其時,我才可有機會略懂一二。
“I am working on things that will be understood only by our grandchildren in the 20th children” Claude Debussy。
但拜託,不要誤會坂本龍一的作品一定很深奧,只是,在他海量的創作中,有些是為了某個時代的聽眾服務,至於為未來聽眾而寫的,為數也有不少。